“這話問得可真奇怪。”
人影笑了起來。
“見到這些被吊起來的人影，難道你猜不到嗎？”
“它”的語氣似是譏諷。
靈魂與鬼魂彼此注視，接著，他們的耳畔響起了一聲脆響，就像打了個響指、或是齧咬了下牙齒。原本昏暗的廳堂驟然明亮起來。
趙承旭夢見過的天宮景象本就氣象堂皇，有金光萬道、瑞氣千條籠罩，就算天上的沒有太陽，每一座宮殿依舊是光輝燦爛；反倒是剛才那黑逡逡的狀態極其不正常，就像是整個空間內的光都在繞著宮殿走。如今，終於有光肯從廳堂籠蓋的縫隙中灑落，黯淡氛圍一口氣被驅散幹淨。
但那詭異可怖的氛圍，卻沒有隨著周圍光線的變化而有所減輕：
廳堂內地獄般的景象在光芒中愈發清晰明了，猶如枯藤老樹的屍體們一片片垂落，流動的風拂過吊死者們的屍體，晃晃悠悠，綁著腳脖子的繩索與梁柱摩擦，傳來“咿呀”怪聲。
趙承旭看得更清楚，那一張張青紫色的猙獰麵龐，臨死前的表情中洋溢著極端痛苦，和屍體上殘留的縹緲仙氣，反差鮮明。
他不願意再看，就像伸出手指觸碰滾燙的烙鐵，視線猛地縮回來，開始環顧四周。
映入眼簾的，是千萬盞長明燈懸浮半空，浩大的天河垂落，落下億兆星辰；山巒般高大的蟠龍柱撐起露天仙宴，白玉案幾上擺滿香花美酒。
趙承旭瞪大眼睛，驚愕地意識到，這裏是他曾在夢中親身來過的場所，隻是那時看到的唯有富麗堂皇、仙氣繚繞，與他童年想象中的天宮一般無二，除了因為見不到一個人影而略顯寂寥之外一
誰曾想，等真正見到全貌，竟是一座凝固在時間裏，吊死鬼們的寂靜墳墓；不知過去了千年、萬年，始終邪氣洋溢的墓。
當時夢中的自己，若是能抬起頭，是否就能看到仙人們死不瞑目的麵龐呢？一想到這兒，他便感到不寒而栗。
說來，幽靈第一次能和他開口交流，也是在這個地方……
“這裏曾是群仙聚集之地，神仙們在這裏聚眾飲酒，尋歡作樂；或瞻仰天顏，討論大事。”它所吐露的一句句話語，像重錘般砸在趙承旭的心頭，隻覺得腦袋一片暈乎乎。
趙承旭想起來了，在他通過玉橋時就注意到，此處便是天宮中最大的宮殿。
如果幽靈沒有說謊，就是傳聞中的“淩霄寶殿”，神話中的彌羅天宮第一殿，天帝受眾神朝見的宮殿。為何天下聞名的神聖場所，會變成這副德行？說到底
“神仙……究競是什麽？”
趙承旭暗自琢磨著這個詞，意識到他們所熟知的神話，與真正發生的遠古曆史，是截然兩番麵貌。“便和當今的你們一樣。”
靈魂冷靜下來。幽靈的意思很清楚，所謂神仙就是遠古時代的咒禁師……這還算好理解。
“人間曾有關於他們的無數傳聞，要如何分辨真假？”
和現代社會不一樣的是，神話中仙人的居所高高在上，與人間徹底隔絕……
“對於神仙而言，那時的世界太過貧瘠，沒有與地上爬蟲同住的道理。”
幽靈看穿了他的心思，曼聲闡釋。趙承旭在恍惚間點頭。
的確，這個時代，像他一樣的咒禁師同樣看不起普通人，已經不認為弱者屬於同個族群；隻是現代社會是個好東西，設施便利、娛樂豐富，加之咒禁師群體規模尚未完全浮出水麵、構成明晃晃的階層，因此才沒有完全脫離。
如果哪天，咒禁師集體對如今的時代感到了厭倦，想要搬遷到另一個世界去，徹底與普通人分割……那便是仿照故事了。
“遠古時代，這個世界上組建起了不同的勢力，天宮是其中一員，更是最強大的一方。這些話，你都能理解吧？”
趙承旭點頭，事情正在變得越來越熟悉。幽靈並不介意當一回老師，替他揭開那層籠罩在時間長河上的麵紗，他現在所聽到的內容，是這個世界上九成九的人都未曾聽說過的秘聞。
“稍有不同的是，當時的能人異士，往往是一群人分享一整個“大咒禁’，用的是相同的法門。神仙們在這之中最為出挑，卻從未跳出這個格局。”
“那他們現在……”
“全都死了。”
對方語氣幽幽。
“統一最大的弱點便在於此，缺乏對未知風險的抵禦能力。經過試煉擢升後，踏入天宮入職的神仙們，會獲得不同的位階，正如地上人間的王朝，官員們分管不同事務、四方天地。他們可調動天宮之力，實力看似倍增，卻是被束縛在了同一個森嚴縝密的規則之下。”
“正因為如此，當某個存在找到這套體係的弱點，對神仙們下了重重針對性的詛咒，這地方自然會迎來巨大災劫，無人可擋。”
“你還記得過去的我曾對你說過嗎？神仙從來都不是不朽不滅，這世上唯有變化永恒。就算是天人都擋不住命中注定的劫難，盛極而衰，衰竭而亡，萬般存在皆在輪回之中……這就是“天人五衰’。”“天人五衰……”
靈魂喃喃自語，而鬼魂則輕笑一聲。
“嗬，看來這詛咒的名字還是流傳到了後世。”
趙承旭沉默過後，忍不住又問道：
“製造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？”
“一位與製定規則的天帝同一級別的凶神。”幽靈說，“池打上淩霄寶殿後，將俘虜全部掛了上去，這便是你如今看到的場麵。”
“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。前輩莫不是神仙中的一員？總覺得您的態度……有些超然。”
趙承旭這會兒已鎮定下來。
雖然幽靈吐露的真相令人毛骨悚然，但畢竟是發生在萬年前的遠古秘聞，影響不到現在，他更在乎的還是眼前。
他目前知道，鬼魂在這座遺跡內徘徊了漫長時；出於某種緣由，又在這個時代挑中了據說是仙人後裔的自己，目的是捧他坐上天帝之位，之後解放它，還以自由。
大概率是某位從遠古劫難幸存下來的天宮成員，隻是聽它的口吻，總覺得像是在以某種超然的目光在俯瞰天宮毀滅的慘烈曆史。
“再大的仇恨，都會被時間衝刷幹淨。”
鬼魂默認他的猜測，卻不多談。
“好了，你的問題問完了吧，該辦正事了。”
它一勾手指，一根透明的弦在空中浮現，拉扯著趙承旭的靈魂一路向前。
趙承旭心中一驚，意識到對方一直在通過這種方式操縱自己。隻是眼下毫無反抗之力，唯有任由它胡來。
沿著殿堂一路向裏，路途漫長到厭倦，他看到了向上延伸的白玉階梯……真不知道這大殿的高度幾何，恍惚間競覺得看不到頂……而在那盡頭，則是巨大孤獨的寶座，沒等他看清楚，那幽靈像提溜著狗脖子上的項圈一般，扯著他近到王座前。
一個漆黑的、佝僂的骷髏，正托著腮，蜷縮在王座內側。
和被吊死在大殿裏的仙人不同，骷髏渾身皮膚褪去，明顯在隕落之前承受過難以想象的重創。“你現在見到的，就是天帝留存於世的殘軀，如今魂魄已消散數千年，隻留一點真靈，不足以重組天庭。”
“等、等等……”
趙承旭突然明白過來，為何對方會強硬扯出自己的靈魂。
“隻需獻上你的靈性，池便能複蘇。”
“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！”
趙承旭嘶聲道：
“你說的是………”
“我答應你的，是讓你成為這座天宮的主人。”
鬼魂回答道。
“放心，魂魄是你的，這意誌和自我同樣歸屬於你，隻是換了具軀殼而已。”
“可……！”
“若沒有天帝之軀為中介，以你的實力，哪可能統領天界？”
對方語氣裏的譏諷味道，再度變得濃鬱起來。
“記好了，成大事者，不拘小節！想得到這天底下最大的權位，怎能一點犧牲都舍不得？況……”在趙承旭麵前，黑影突然咧開嘴，森森地笑了。
“你現在就算想回去，恐怕也沒路了。”
“什……麽？”
“你的肉身被一位不速之客碾碎，魂魄早已無家可歸。”
“找到了。”
岑冬生的目光虛幻，遠眺著那根“弦”所連接的遠方。
伊清顏的動作比他更快，在一擊將青銅巨人盡數攔腰斬斷之後，又輕而易舉擊碎了遠方的大門。空間斬無遠弗屆，距離會限製尋常咒禁師的發揮，卻對她毫無意義，伊清顏的動作毫無停滯，身影微渺閃爍。
就在這一刻，漂浮空中的“趙承旭”突然有了動作。
天地間元氣竄動，以伊清顏的能力，本該跨越數十公裏、一步登天，如今卻被限製在了數公裏範圍的環形空間內。
“趙承旭”體內的寄宿者與這處遠古遺跡有著極隱秘、深沉的聯係，於是便能在一定程度上幹涉時空結構。
伊清顏並不在意一次跋涉失敗，誰阻攔她，殺了誰便是。她歪歪腦袋，目光鎖定在“趙承旭”身上，漆黑眼眸中閃爍著興致盎然的光芒，朝那方向輕彈了一下手指。
“趙承旭”眉頭緊鎖，連捏法訣，空中綻放層層疊疊的屏障，如蓮花般綻放，空間斬一個個摧毀，在這一過程中鋒芒逐步消散，他好不容易才在逼近自身前擋下來。
“……隻有這種程度？”
伊清顏麵上的表情難掩失望，瞳孔中的光芒亦黯淡下去，最後隻剩冷酷的殺意。
再一次抬起的手掌邊緣，浪潮般的鋒芒在其上聚集，一發發空間斬凝而不射，不斷累疊。
等脫手而出時，萬馬齊喑、大音希聲。那是摧毀萬物的洪流，原本色彩豐富的世間圖景，硬生生被人用橡皮抹出一整片空白……
“趙承旭”試圖阻擋，匯聚遺跡空間內的龐大能量，卻在“無間地獄·廣域殲滅模式”之下一觸即潰，肉身灰飛煙滅。
“不是本體。”伊清顏說，“我去找你，等著。”
留下這句瀟灑的話後，她踏入大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眼前發生的一切，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。局勢變換，令人瞠目結舌。
“我，我沒看錯，大發神威的是我們在鎮上救下的那個小姑娘吧？”
等到少女身影消失後，喬婉才放鬆下緊繃的神經。環顧四周倒下的青銅巨人，微微歎息，隻覺得不可思議。
“不，談不上救不救的，她以前是在演我們，現在又”
班瀚拍了一下額頭，趕緊出言提醒。
“這個攻擊方式，我們其實在各方的情報資料裏不止一次看到過，連枯榮大師都警告過我們，應該很熟悉才對。”
這世上的特等咒禁師就那麽幾個，何況那位少女的特征是如此鮮明。
且仔細想來，自從她登場開始，就從未遮掩過自己的麵容和行為，那惹人注目的出眾美貌，與除了某個男子之外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傲慢。
“枯榮大師說，她的能力無堅不摧，無人可擋，正可謂是世間最強的殺伐之力；她的能力又咫尺天涯，來去自如，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，因此若論單打獨鬥，沒有人能強過她…”
連時輪會的領袖，與她同等級的咒禁師都這般評價，他們唯有相信。
雖說對方是有意無意救了他們一回，本該致以感謝，可班瀚和喬婉剛才都感受到空間斬交錯縱橫的無形鋒芒，不敢輕舉妄動，隻有看到她飄然遠去，他們才真正鬆一口氣。
“這麽說，和她看起來很親密的那位就是……”
班瀚的話剛說到一半就停住了。
因為那個人已走到他們麵前，朝他們微微頷首，打了聲招呼。
“岑先生，您瞞得我們好苦。”
班瀚恭敬低頭，再抬起來的時候，他滿臉苦笑。
“將錯就錯罷了。”
岑冬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。
“這地方交給我和妹妹來處理。你們現在撤離，或是將枯榮喊來，都隨意。”
“撤離？司……”
岑冬生沒有解釋，隻是舉起了拳頭。
他瞳孔中有不可見的黑炎浮現，又是習慣性的虎咆。
然而，這不是過去結合了禦風異能與肉體能力的招數，而是以《六道輪回》為助燃劑，強行讓自己抵達完全掌握《他化自在》的境界後，再轉過頭來，以更崇高的境界，“自上而下”一番改造過後的全新技藝。“轟！”
男人的手臂在眨眼間進散為漆黑的洪流，瞬間噴發，似一片漆黑的湖泊在空中擴張，再迅速凝結，成為他手臂的延伸。
虎咆本就是岑冬生研究出來放大自身力量的招數，如今又經過一輪基數放大，性能擴張何止千倍萬倍一氣勢恢宏的插翅虎影刹那顯形，其龐然身軀蔓延數公裏，有著遠古神獸威嚴赫赫，跑動間卷起黑日般的巨大風暴，一頭撞在遺跡空間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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